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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襄樊之战有关的历史小说。

南宋痛史 

 

鲁之洛 陈光标著

 

楔 子


    一场大雪,使豫中平原变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。朔风卷着雪沙,在大地狂虐。这一带的防寒设备是很差的,遇到这种冻死牛的大寒天,小户人家的老少们,只能窝在屋里的破棉絮堆里,像坡原上光秃秃的枣枝那样拥着雪团瑟缩。

    只有官道边的酒肆里腾着热气。这座盒子似的土壁平顶房子,门有厚实的棉帘挡着,窗有黄白的窗纸糊着,虽说厅里的炉火并不旺,仗着人多火气盛,倒也显得热气腾腾的。拥在这厅堂里的并不都是来买酒喝的。他们三五凑在一堆,荷包里有两个铜钱的,要一碗浊酒,加一小碟盐水花生米,只自顾自地喝着。荷包空的就只是说些天南海北的话儿陪着。这时,在一个小间里,隔着个狗肉火锅炉子,对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五十开外的老人。弄不清他们是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哩,还是火锅里的狗肉不够火候?他们的筷子还是摆着的,盅里的酒仍然呈乌龟背形。他们只是絮絮地说着,就像来这里不是为的喝酒,倒是专为说话。那瘦的捻着颔下稀疏的胡须,无限感慨地说:“五老爷,你在京都做了这么多年官,哪里晓得地方上的苦情?如今的老百姓苦哇。十家九户都是挂起镰刀就没粮下锅。”胖的那位五老爷下巴光光的,倒是唇边那两撇八字须,显出了一种特有的威严。五老爷惊诧地说:“二先生,这我就不解了。不是有好几年没打仗了吗?”瘦二先生叹了一声:“苛政猛于虎啊!官府的横征暴敛,与战灾又有什么两样?”胖五老爷点点头,忧心忡忡地说:“怕只怕雪上加霜,战火又要重烧。”二先生追问道:“朝廷里又有什么要打仗的动静了?”五老爷抹了抹八字须,沉吟半晌,说:“那倒没有。整个临安一片歌舞升平,哪有打仗的动静?”二先生很不解:“那五老爷怎说有仗打?”五老爷叹道:“这事只怕由不得万岁爷了。万岁爷不想打,人家北边要打,战祸还是难免的呀!”二先生疑惑地问:“不是早在景定元年,还是理宗手里就打败蒙古军了吗?”“哪曾打败人家,分明是我们自己吃了败仗议和了。”五老爷愤然说着,一口吞下了满杯酒。待他放杯时才猛然觉察自己的失态,忙将空杯举向对方,歉然说:“二先生,失敬了,失敬了!请干请干。”待二先生喝罢,又给五老爷和自己续满酒时,锅子里正鼓噪得厉害,腾腾的热气冲出阵阵热闹的鼓点声。他一手揭开锅盖,一手举着筷子在锅沿上轻轻点了点:“五老爷,趁鲜,请!”他从五爷紧拧双眉吐出的那句“分明是……”的话里,听出其中定然包含许多他闻所未闻的秘闻要事。他极想洗耳恭听,但见五老爷一副心情沉重的表情,明白不是追问的时候,便用劝菜敬酒来调和气氛。

    果然酒菜入喉之后,五老爷心情有了好转。他嚼着一块香喷喷的狗肉赞不绝口:“还是家乡的狗肉火锅好呀,十五六年没吃到了,今天入喉,连临安有名的鳜鱼也觉得没滋少味了。”二先生打趣道:“莫非五老爷是恋着家乡的狗肉火锅才告老回乡的?”五老爷莞尔一笑:“莫非老兄以为我是在京城里享福不成?这你可是大大的错了。”二先生不解地睨着五老爷,酒杯停在唇边忘了喝。五老爷从那眼神里读出了他的疑惑,一口吞下杯中酒,“我在官场熬了半辈子,好歹熬上个六品,若在地方,自然也算个有权有势的人物了,可在京都,真正只是个小芝麻粒儿,见官矮一截。何况朝中小人当道,奸佞专权,要做一个正直的小官更是难上加难了。留给我的只有告老回乡这条路了。”二先生干掉了杯中酒,理解地一点头:“怪不得地方上也有传言,说是江山名分上姓赵,实际上姓……”他把话含在口里没说出来,却用筷子沾着酒滴在桌面上写了“西贝”二字,很快又用手将字迹揩模糊了。五老爷会意地一点头,说:“前面我说议和之事,就是他干的。就是那个姓贾的吃了败仗后在蒙古人面前投降称臣,却谎报打了大胜仗,欺哄皇上。”二先生惊讶地问:“竟有这等事?”五老爷压低声音说:“一点也不假。说起来这已是***年前的事了。总还记得吧,在理宗宝?六年的二月,蒙古大汗蒙哥调动三面大军全面攻打我大宋。九月,蒙哥的弟弟忽必烈围攻鄂州,准备直逼临安。朝廷于惊慌中派了个根本不会打仗的右丞相贾似道去总督军权,以图抵抗。这无异于以卵击石。在蒙军强大的攻势面前,贪生怕死的贾似道只是躲藏,根本不敢抵抗,还暗暗派心腹宋京到敌营,以称臣纳币的许诺,向忽必烈求和。一心只想攻入临安的忽必烈哪肯答应。正当这时,出兵未竟的蒙哥病死在四川合川城外的钓鱼山。本应收兵北还吊丧的忽必烈,想到出兵无功,不想退兵。是谋臣郝经点拨他:眼下争夺帝位事大。劝他先接受贾似道的和议,待以后帝位坐稳之后,再来攻打赵宋,谋图统一中原大业不迟。忽必烈听取了郝经的意见,正作着退兵的部署,而胆小怕死的贾似道竟仍然再次派宋京去敌营求和,条件是‘割江为界,且岁奉银、绢二十万’。丧尽天良的贾似道竟隐瞒了自己卖国投降的罪恶,反将拦杀的百多名蒙古退兵作为胜利战果,向皇上邀功,奏表说:‘诸路大捷,鄂围始解,江汉肃清,宗社危而复安,实万世无疆之休!’理宗竟然相信了,第二年的景定元年三月,下诏升贾为少师,封为卫国公,使他权重一时。”这一番话,直听得二先生目瞪口呆。他不住摇头感叹:“真想不到,真想不到!他就不怕犯下欺君之罪,遭满门抄斩?”五老爷一连干了三杯酒,似乎是将满腹的愤慨就着酒液吞入肚皮去了,这才郁郁地说:“祸国殃民,遗患无穷啊!这议和的事,骗得了糊涂的皇上,却骗不了人家忽必烈。忽必烈做了蒙古大汗之后,自然不会忘记议和时许诺的岁奉。他期待着那白花花的二十万两银子和亮闪闪的二十万匹绸绢。贾似道原本是背着朝廷干的,是见不得天日的,哪敢向北奉送什么银、绢呢?也就在这一年的四月,忽必烈派郝经来临安交涉,贾似道知道这个消息后,趁郝经路过真州(今江苏仪征)时,就密令当地的官员将郝经拘留,以掩盖他向蒙割地奉银绢的罪恶。郝经在拘留中上给皇上的表,也被贾似道扣下没报。这期间,忽必烈曾多次派使臣来我朝询问,都没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,这么一拖就是七年。如今忽必烈已定国号为元,又广纳人才,励精图治,已是羽翼丰满之时。况忽必烈又是雄才大略的君主,统一中原本是他的夙愿,他会善罢甘休吗?”二先生听得连连点头,捻着稀疏的胡须叹道:“照五老爷这一说,我就明白了。看来这仗八成是要打的,只是个时间问题,看是哪一年打。”五老爷心绪既乱,酒兴也愈浓了。他连干着双杯,仍有酒意未尽之慨。他作兴推开小酒杯,说一声“失礼了”,便干脆以碗代杯。二先生忙说:“既然五老爷放开量了,我也只好以碗相陪了。”他们在喝了一大口之后,趁五老爷咂嘴品酒味的当儿,二先生问道:“五老爷,依你的看法,这仗会早打,还是会晚些时日打?”五老爷明白二先生所问事关百姓生计利害。这些年来,本属江北的这片土地,朝廷既未来管,蒙古人也忙于整饬内政,加之鞭长莫及,也放松了对这片土地的管制,让百姓在这夹缝中得以喘息的机会。人们不明白这是自己被出卖后的暂时现象,倒以为是议和之后带来的和平日子。老百姓多么盼望和平的日子啊!他真不愿意用战争的话题去打扰百姓们的和平梦,但是严酷的现实又无法让这位正义感极强的老人讲违心的话。他重重地叹了一声二先生一怔:“会这快?”五老爷一点头:“你不记得十月的那场大雷电了?冬来电闪雷鸣,能是好兆头吗?”二先生信服地听着,只是连连感叹,提不出半句质疑的话来。一时,两位老人都被一种战云压顶的忧郁感所笼罩,那一胖一瘦被酒染红了的脸,变成了灰色,如同窗纸上透过来的雪光。

    就在这个时候,在厚雪覆盖的官道上,有一支百余人的马队,疾驰而来。他们一个个披甲带剑,全副戎装打扮。看来已是长途奔波,那一匹匹骠壮高头大马色泽极好的皮毛上,闪着汗湿的光亮。马队虽是疾驰,但仍然队列整齐,步伐有序,可见其训练有素。在马队驰过的路段上,被践踏成一片褐黑色的泥浆。带着污泥的雪团,被马蹄掀向高空,和着马背蒸发出的汗气、骑马人喘息的团团热气,在人们头顶上,搅出一片混沌的空域。

    急切的马蹄声被喧闹的酒店厅堂里的一位耳尖的老人捕捉住了。长年狩猎训练出的灵敏耳膜,一里路程内的动静莫想逃过他。他好奇地溜出屋,爬上附近一处高岗,却见远远一队人马,奔驰而来。他定睛细瞅,很快判断出那是一队骑兵,而且从士兵头上的铁盔和身上的鱼鳞甲,他认定这是蒙军无疑。他惊慌地连滚带爬回到酒店报信:“不得了,不得了,鞑子兵来了!”饱受战祸拉丁抢粮之苦的百姓们,听到这一声喊,无异于是听到一声惊雷。顿时整个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。老猎人从人们的眼光里看出大伙的疑惑。他说:“转眼就会来到门边了,大伙快去看个究竟吧!”这时,已有不少人听清楚急切的马蹄声了。慌乱的他们,哪还有心思看究竟,一个个恨不得能多生出两条腿,急急忙忙往自己家里奔。

    倒是店主不着慌。他一个做生意的,也曾经历过战乱,知道不管是宋军还是蒙军,一个个都长着一张要吃要喝的嘴巴,缺少不了他的酒店。兵队这一来,说不定还会带给他一笔好生意。精明的他,首先想到的是在里面小间喝酒的五老爷和二先生。这是乡里两位声名显赫的名人,一位是告老回乡的京官;一位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教书先生。北兵的突然到来,于他们恐有不便,若在自己店里有了闪失,他是不好面对乡邻的。出于这种考虑,他急匆匆闯进小屋,告知这突发的消息。二先生听了,五六分的酒意立地上升成了十分,顿时惊慌起来,连说如何是好,如何是好!五老爷毕竟是见过场面的人,他仍然是沉稳地夹菜喝酒,只道:“这酒才两巡,正喝出点滋味来,就这么散了,太煞风景……”店主说:“实出无奈呀,那北兵一到,不进店便罢,进了店,能不要这里间?”五老爷也是通情达理的人,觉得店主的话也在情在理,便道;“你给换个坐处吧,这么好的狗肉火锅,二先生,你舍得走?”二先生心里发怯,口里却不好明说,只道:“走吧,走吧,别为难店主了!”五老爷说:“老兄,你这就错了。这没什么为难的。不用怕,大凡精锐之师,都是纪律严明的,与店主无碍。”店主也说:“五老爷所说有理。二位可愿到我的小账房里委屈一时?”二先生是知道那小账房的。那里既僻静,又靠近田地,还有门窗,有什么事,随时都可越门越窗逃走。忙说:“极好极好,我俩就移到小账房去吧!”

    在店主安置好两位老人回到大堂的时候,元军的马队已来到酒店面前的小坪里了。果如五老爷所说,兵丁们并没进店骚扰,他们在坪里下马之后,都静静地就地休息着,只有一个把总模样的军官进店找店主商量,说是他们将军的意思要在店里用饭,酒菜好坏不论,单要个快,连做带吃,一个时辰便了。店主连称好说好说,快请将军们进屋避风寒。这时,一位相貌堂堂的魁伟军人,在众官兵的簇拥下,进得店来。店主忙迎了上去,恭敬地说:“请将军里间坐,酒菜一会就好!”这地道的乡音似乎触动了将军什么。将军的浓眉紧蹙了一下,瞬间又绽开一丝笑容,说:“店主你只管忙你的去吧!”说完又对众官兵招呼道:“你等好自歇息,一会吃饱喝足了好赶路。”说完,掀开棉布门帘,大步走了出去。

    躲在账房里喝酒的两位老先生,此时意不在酒,也不在火锅,而是外边的动静。五老爷用口水轻轻点破窗户纸,用眼细朝外瞅,一眼看到了插在坪里的一面迎风猎猎的将旗,其上赫然写着一个大“刘”字。五老爷颇费思筹了:这北军里头,有哪一位姓刘?他很快就想到一个人。他在心里问自己:莫不是刘整?对于这位刘整,他是有一面之识的。正在他猜疑的当儿,却见一高大身影,掠过眼前。他的眼光忙追随了去,从那威武迈向高岗的雄姿,他在心里说道:正是刘整无疑。待他坐回桌边,举杯欲饮之时,忍不住叹道:“可惜一员骁勇的良将,不能为大宋所用,倒给元军添了一头猛虎。可叹呀可叹!”把个举杯欲饮的二先生弄得云里雾里的,他惊疑地停杯问道:“五老爷所说何来?”五老爷一口干掉了杯中酒,轻声说:“你道那位将军是谁?那是大名鼎鼎的刘整呀。”二先生惊讶地说:“就是在四川潼关做安抚使,以泸州十五郡三十万户籍投降蒙古的刘整吗?”五老爷点头道:“正是他了。这样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突然南来,不为打仗,又为什么?”二先生从紧咬的牙缝里轻轻吐出一句:“一个卑劣小人!”五老爷用不甚苟同的语气问:“老兄何出此言?”二先生愤然道:“这种卖身投靠,不讲气节,不要风骨的东西,难道不是卑劣小人?”五老爷对二先生的话并不感到意外,他对这位同乡学友是了解的。他们是乡邻,自小一道读书,以后又一起进的县学,一起赴考。可惜这位仁兄命运不济,竟然连连落榜,只落得蛰居乡村教书。他们都是读先贤的书,属程朱理学的认真学子,讲的是忠孝节义,自然对变节有着极度的憎恨。他理解老朋友的心情,但亲历了种种政治风潮的他,总觉得老朋友有点迂腐,不知经世之艰难。对于刘整,他是有所了解的。在他的心目中,刘整还是一条汉子,并不是那种宵小小人。他何尝不想尽忠宋皇朝,九年前的襄阳之役,虽说忽必烈的退兵主要是因蒙古君主蒙哥的去世,但如果没有刘整的切断浮桥,进军白鹿矶,截杀蒙军一百七十人的计谋,贾似道的奏捷回朝就不可能有足够的战绩根据。就这事而言,刘整应该是功臣,而且是对贾似道的蒙骗战功有着直接的作用。但贾似道并不器重他。虽说班师回朝后给他升了个知泸州兼潼川安抚副使,却受制于贾似道的亲信蜀帅俞兴。刘整原本与俞兴有隙,俞趁机在治边经费上要挟刘,刘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,只好告御状,却又言路为贾所把持,报告根本递不上去。而且贾似道妒忌能将,捏造罪名陷害诸将的事屡屡发生。武将赵葵、史岩之、杜庶,都被以贪赃的罪名罢了官,而曹世雄等人更被下狱丢了性命。刘整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走上背叛之路的。他的确是丧尽气节,做了名副其实的汉奸,自然是该咒该骂的呀。不过他总觉得像刘整这样有将才的人,失却过于可惜。不是朝中奸佞当道,不是皇上昏庸糊涂,又何至如此!当然刘整如果是个有骨气的,也不致走这种绝路。他完全可以仿效人家文天祥那样刚正不阿,宁肯被罢官,也要与贾似道抗争。但刘毕竟是一个武夫,面对奸臣的迫压,哪能像文天祥那样凛然抛却一己的私利,把国家和民族的利益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?他自然不会赞同刘整的叛逆行为,但又对他怀着深深的遗憾。他这么沉吟半晌,才叹息说:“国事艰危,罪在权奸呀!”二先生闷闷地喝着酒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一只捏成拳头的干瘦的手,嘭地捶在桌上,使碗里的酒荡了一桌。五老爷吓了一跳,惊惶地盯了二先生一眼,右手的食指使劲地朝厅堂方向指了指:“小声点,小心隔墙有耳呀!”二先生气势未减,声音却明显地压低了:“除非是天要灭赵,不然,我就不相信大宋这么多的忠臣,能一败涂地的理。”五老爷听了这话,顿时噎住了。两个童年学友,一时竟无话可说了,只是闷闷地举杯对酒。

    外边的刘整正在纷飞的雪花中独立高岗。他虽年过五十,却仍然是一副年富力强的模样。身负重任的他,此刻除了心潮起伏之外,竟没有丝毫寒意。从跃马驰近这个路边酒店时,他心里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浮动。眼前的雪原,以及雪原中的树木、村庄,他总感觉似曾见过。他奇怪于自己走进了一个熟悉的地方。他虽是河南人,但这并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。这是什么地方呢?他想不起究竟什么时候来过。他苦苦地在心里追忆着,及至进入小酒店,他仍然没有放下这种追忆。为了寻找那依稀的记忆,他才拦住随从们,独自登上这道高岗,放眼四野。就在这一刹那,记忆像一道闪电似地将他的心坎照亮。他清晰地记起来了,是九年前那次急援鄂州的进军中路过这里。那也是个大雪天,只是不是白天,而是深夜;不是秋毫无犯地路过,而是为了让将士吃饱烤暖,不惜打家劫舍,将这一带百姓的粮草柴火,掳得一干二净。那之后,他在宋军屡战屡败的情况下,竟然打了几次小小的胜仗,这使他升了官,那是打的蒙古人。这次,他是要去打宋朝的军队,而且不只是要打胜仗,还要拼尽全力将这个腐败透顶的皇朝连根掀掉。他对这次去打自家汉族兄弟的军事行动毫无愧意。他恨的不是自家的汉族兄弟,恨的是昏庸的赵宋皇朝,和贾似道那帮奸臣。这时的他,已将自小学到的一点可怜的理学忠孝、气节观念忘得一干二净了。他满脑子想的是“各为其主”。他是要肝脑涂地效忠元主忽必烈。这次他的急驰南下,就是去执行一次至关重要的军事行动。他对元主忽必烈以重兵南进的决策,是十分佩服的,而且提出了南进先取襄阳的计策。忽必烈深知刘整熟悉宋军军情,是一员有勇有谋的良将,不仅采纳了他的献策,还把围攻襄阳行动的事前军事部署的任务交给了他。他明白此行成败事关重大,不仅对元军南进之顺利与否有着重要的意义,同时对自己的前程也是关系重大的呀。作为一员降将,他很懂得自己的地位。这次南进的主帅是阿术。阿术才是征南都元帅。他是辅将,是辅助阿术策划军事行动的。让一员辅将去作战前部署,他感觉到了忽必烈对他的信任。他不能辜负这种信任。所以他在南下途中,一路严格约束卫队,要求秋毫无犯,树立一副胜利之师的形象。他颇得意于自己能有再度一展军事才能的机会。所以此刻他在这雪原高岗上昂首漫步时,心境是昂扬的,对于那扑面的朔风,也感到比之京都的要多点暖意。就在他驻足远眺一处似曾相识的村庄时,随从恭敬地来请他用餐了。在他朝那远处的村庄投去最后一瞥的当儿,他心里蓦地掠过一丝歉疚:既是战争,就是残酷的,即使在主战场的后方,也难免不遭灾难。在他已从血与肉的厮杀中变硬了的心肠里,这一刹那浮动着淡淡的怜悯。但也就只这么一刹那。他很快恢复了平静,满面带着威严地雄赳赳地步下高岗。

    当账房小桌上杯盘狼藉的时候,两个老朋友满嘴酒气,醉眼蒙目龙了。

    他俩心事重重,已从无话不说变得无话可说了。这时店主悄然推门进来,连声说:“怠慢二位老爷了!北兵总算走了。我还真担着一份心哩。二位若被他们碰上,那真是说不清哟!”五老爷酒虽有了六七成,神志却还清醒,笑道:“有什么说不清?如若做了刀下鬼,无非祭文中不好写明是好酒贪杯的下场罢了!”二先生连说:“有什么不好明写的?就说这是贪口福的结果,可喜做了一对饱死鬼。”逗得店主哈哈大笑,说:“二位老爷真是胆识过人!”五老爷说:“什么胆识过人?那也是被他堵在屋里出不去了,活活逼出一份胆来了。”店主说:“五老爷过谦了。若不是老爷上京过省见识广,哪能斗着胆子喝下酒?”二先生也说:“这倒是实话,若不是有五老爷坐在身旁,我也会像众村民那样早早地开溜了。”五老爷说:“你俩怎么了,一块寻我开心!”他见二先生想要分辩,忙说道:“别再说了,该结账走人了。”二先生说:“你是远地归来的客人,要结账也该归我结。”五老爷哪肯答应,抢说道:“都是乡党同年,你是兄长,我是小弟,理当为弟的结账才是。”二先生哪能肯答应,还要争执,却被店主打断了:“二位老爷不用争了,这账其实早就结了。”“结了?谁给结的?”那两位好生奇怪,抢着这么问。店主说:“北兵给的。那位将军出手好阔气,要他的随从给了双份钱,我一天赚了两天的钱,难道不该请二位老爷吗?”听罢这话,两位老爷都沉吟不语了。好一阵五老爷才说:“看来这一回刘整是来者不善了。”二先生若有所悟地说:“一副王者之师的姿态摆出来了!”店主听不懂两位老爷的议论,只是说:“不管二位说个什么理,这账我是决然不能结的。”二先生和五老爷相视一笑,说:“好好,不结就不结,就算是老板给五老爷接风,我帮着作陪了。”店主连说:“正是正是。”五老爷也说:“也好也好!”就这样告辞出了酒店。

    雪仍在下着。白茫茫的雪原上,空无人迹,只有一些无人管束的野狗在追逐撒欢。两位酒躁发热的老爷,怀着战乱即将来临的不安,在纷飞的雪舞中蹒跚走着。对于战乱,他们并没有恐惧感,却有着深深的憎恶感。在他们五十来年的生命历程中,没有少历战祸,那生灵涂炭的一幕,在他们的心灵里,刻下了难以磨灭的惨痛印痕。面对着即将来临的战事,他们既无法躲避,又无法知道胜负结局,他们只能像菜板上的鱼肉,无奈地听任宰割了。他俩就是这样怀着各自的心事,默然不语地走向自己的村庄。
 


[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-9-17 16:52:12编辑过]

 

第一部 襄樊之围

    一、重兵压境下的襄阳城

    浊浪滔滔的汉江,挨着樊城南边流过,在襄阳城绕了大半个圈,再将滚河、蛮河、白河汇在一起,汹涌浩荡地奔向东南,然后与长江沿的诸水系亲密携手,将辽阔的江汉平原营造成水乡泽国。

    已经是仲春梅雨季节了,蒙蒙的毛毛雨,梦一般地没日没夜飘洒着,在汉江黄浪滚滚的江面上,织成缭绕缥袅的烟雾,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冷气。

   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。雨雾中的襄阳城内外,冻结一般,似乎一切都在静止中。其实不然,这襄阳城外,正像那雨雾下的汉江,表面看来轻柔缥袅,其实却是滚滚滔滔。

    就在这时,江东南峭峻的高岸上,有一队身披兵甲的人,簇拥着两位骑马的将领,登上虎头山的最高处,鸟瞰对面烟雨笼罩着的襄阳、樊城二城。两城只一江之隔,活像鼻子隔开的两只眼睛。在马上的两个人的心目中,那可是两只贵若珍珠、他们不惜以成千上万的生命去夺取的眼睛。这两人不是别人,一个是元朝的征南都元帅阿术,另一个是阿术的助手、同为都元帅的刘整。他们是为视察阵地而来。自去年(咸淳四年,也就是至元五年)九月刘整告别京都、奉旨南下以来,匆匆已是五个月了。在这段时间里,为着在这两座城池周边部署好足够的兵力,他们不知多少次地来这汉江高峻的岸边巡视。他们每次来,都有每次的新发现和新的构想。前些日子他们来的时候,目光盯准了襄、樊之间的白水与汉江的汇合处,认定那是两城连结的咽喉处,是至关重要的军事要冲,在阿术的提议下,要在那里修筑堡垒,抢先控制这一军事要地。现在,一座很具规模的城堡已初具雏形,成千的兵士和劳工,正在顶风冒雨抢修,呈现出一幅热烈的劳动图景。

    走在前头的阿术都元帅一眼看到这幅图景,立时扼住枣红马的缰绳,凝神眺望。看着看着,他的一双浓眉鹰翼般地扬起,满腮的络腮胡子都硬揸起来。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,挥着一双大手,扭头对身边的刘整豪迈地说:“你看,那白河口的城堡一旦筑好,驻重兵守住,就等于扼住了襄、樊的咽喉,断了宋军的粮草。这一步棋够厉害了吧,他们汉人有句古话:一日无粮千军散。那时只要我军一进攻,何愁襄阳不攻破!”

    刘整听罢,脸上浮现一种复杂的笑容,嘴里虽说:“是呀是呀!”可心里却没有阿术那么轻松。十年以前,他曾为救援参与过鄂州保卫战。他深知襄阳城坚粮足,不是那么轻易能攻下来的。更何况这十年岁月之中,宋军能不在防务上有所加强?而眼下对城内的防务又缺少全面了解,何能轻言一举破城?他觉得阿术过于轻敌,而轻敌是兵家之大忌。他明显地不赞同阿术的过于乐观的态度,但他又不便于明确反对。因为这里阿术是主帅,自己只是辅助者,特别是这是他初次与阿术合作,对阿术的英勇他是坚信不疑的。在历次与蒙军的血战中,他对蒙军将帅的勇猛是相当佩服的。但对他们中的一些将领的谋略不足也是深有所感的。刚才阿术的那番豪言,正证实了自己的看法。他怕自己的想法会引起阿术的不快,所以才将想法暂闷心里,勉强地点头答应着。阿术正在兴头上。他本想得到刘整热烈的响应,得到的竟是不冷不热的应付。他有点生气,腮帮都鼓胀起来了,两只大眼也睁圆了。就在这一刹那,他想起了忽必烈要尽量尊重刘整的嘱咐,便压下心头的气,扭头朝身着紫色公服的刘整投过宽容的一瞥。这一瞥使他突然对刘整增加了好感。这好感主要是从那套紫色的公服引起的。身材伟岸、面貌端庄的刘整,穿上皮革铁罗圈甲的戎装,显得特别的雄威,有一副天生的凛然不可犯的威武仪表。阿术虽有勇猛威严,可站在刘整面前,总显出一种副将的味道,似乎低了几个档次,这是最令阿术心态不平衡的。所以每当看到威武戎装的刘整时,他心里就会犯嘀咕:只不过降将一个,何来这等威风!但他没有把这种情绪发泄出来,因为皇上忽必烈太重用这些降将了。他明白皇上是对的。为了一统江山,是需要不拘一格用人才,而宋廷的确有不少难得的人才。他阿术并不是妒忌人才,只是看不惯刘整那种逼人的威仪。刘整似乎意识到这一点,近来与他在一起时,总是不着戎装穿公服。尽管公服的他,依然仪表不凡,但毕竟儒雅多于威武,但已无损他阿术的威严了。阿术觉得这是刘整在他面前服输的表示。好感就是因这而生的。所以他换了一种平和且带有讨教的口吻说:

    “刘将军,要一举破襄阳,还需做些什么准备,就等你的高见了。”

    对攻打襄阳的事,刘整正有许多话要说,刚才听了阿术那种盲目轻敌的口气,反觉得这些话不便说了。现在阿术主动听取他的意见,正是他说话的好机会。他决定向这位豪爽的主帅倾吐一下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思考。

    于是他跳下了坐骑,对阿术说:“到前面找个僻静的地方吧。”

    阿术会意地朝四周的护卫扫了一眼,心里想:是得避开点耳目好,也就跳下了枣红马,与刘整携手走向山崖边。

    他们停步在一处杂草地。这里地势高,前面是一处悬崖,无遮无碍,汉江两岸景色可一览无余。

    刘整指着下面襄阳城和汉江之间的一片开阔地对阿术说:“那里就是我们的战场。我们攻城,须水陆并进,才有取胜的希瞥。这一瞥使他突然对刘整增加了好感。这好感主要是从那套紫色的公服引起的。身材伟岸、面貌端庄的刘整,穿上皮革铁罗圈甲的戎装,显得特别的雄威,有一副天生的凛然不可犯的威武仪表。阿术虽有勇猛威严,可站在刘整面前,总显出一种副将的味道,似乎低了几个档次,这是最令阿术心态不平衡的。所以每当看到威武戎装的刘整时,他心里就会犯嘀咕:只不过降将一个,何来这等威风!但他没有把这种情绪发泄出来,因为皇上忽必烈太重用这些降将了。他明白皇上是对的。为了一统江山,是需要不拘一格用人才,而宋廷的确有不少难得的人才。他阿术并不是妒忌人才,只是看不惯刘整那种逼人的威仪。刘整似乎意识到这一点,近来与他在一起时,总是不着戎装穿公服。尽管公服的他,依然仪表不凡,但毕竟儒雅多于威武,但已无损他阿术的威严了。阿术觉得这是刘整在他面前服输的表示。好感就是因这而生的。所以他换了一种平和且带有讨教的口吻说:

    “刘将军,要一举破襄阳,还需做些什么准备,就等你的高见了。”

    对攻打襄阳的事,刘整正有许多话要说,刚才听了阿术那种盲目轻敌的口气,反觉得这些话不便说了。现在阿术主动听取他的意见,正是他说话的好机会。他决定向这位豪爽的主帅倾吐一下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思考。

    于是他跳下了坐骑,对阿术说:“到前面找个僻静的地方吧。”

    阿术会意地朝四周的护卫扫了一眼,心里想:是得避开点耳目好,也就跳下了枣红马,与刘整携手走向山崖边。

    他们停步在一处杂草地。这里地势高,前面是一处悬崖,无遮无碍,汉江两岸景色可一览无余。

    刘整指着下面襄阳城和汉江之间的一片开阔地对阿术说:“那里就是我们的战场。我们攻城,须水陆并进,才有取胜的希望。”

    阿术不以为然地说:“这个自然,我俩不是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吗?”

    刘整说:“是想到了这一点,但还得往深处想。先说从陆地进攻吧,如何通过这一片宽敞平地,去接近城根?攻城,我们自然有箭有炮,但宋军也有箭有炮。我们的箭、炮是从下向上射,射程不远;宋军是从上向下射,有借力,射程远。在我们还无法发挥兵器的威力的时候,宋军的箭、炮却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在我军的头上。所以我们的进攻宜用暗攻,以出其不意的攻势取之,才是上策。”

    阿术认真听着,沉思道:“你说得有道理。只是怎么个暗法呢?”

    刘整说:“两军对峙,无论白天或黑夜,稍有行动,是会很快被发觉的。有道是兵不厌诈,我们宜用诈取之计。”

    阿术问:“如何诈取?”

    刘整说:“我们不妨利用一下目前两军对峙的现状。这种既对峙又平和的局面不是己维持了九年多了吗?现在我们要继续维持一段,先要严格保密,绝不张扬军事进攻,多做睦邻工作,以麻痹其斗志,松懈其军心,然后再突然袭击之,方有必胜希望。”阿术捻须沉吟半晌,说道:“计是好计,只是两军对垒,虽未开战,也已成剑拔弩张之势,要睦邻相好,谈何容易?”

    刘整思想上已有准备,料定阿术会提出这一难点。但他并没当即作出胸有成竹的回答,而是作苦思状之后,才用商量的口气说:“倒是有个主意,未知元帅以为可否?”

    阿术心想,汉人真是肚子里弯弯肠子多,一眨眼又是个什么主意来了。便说:“你就别那么多客套了,快说吧,我听着哩。”刘整说:“其实也不难,我们可以在樊城外建立一个交易所,可以互相经商做生意。这样既可为我们进军打开一道通途,又可为截断鄂州对襄阳的援军增添了一道屏障。”

    阿术听罢,笑道:“这主意倒是个如意主意,不过宋军将领不可能那样容易答应。他们能上你的当?”

     刘整说:“襄阳的知府吕文焕,虽是年前才到任的,但是个有头脑的人。且又兼着京西安抚副使,军事上的事瞒不过他的耳目,他是难得上当的。不过,掌握着军事大权的是据守鄂州的吕文德,吕文德是吕文焕的哥哥。这吕文德是贾似道的亲信,在军事上南宋主要倚重于他。他虽有勇,也有一点才干,但无法跟他的弟弟比。他不仅才华不及乃弟,还多了个好利贪财的坏毛病。只要咱们皇上恩准赐他玉带,他是一准会答应的。他一答应了,吕文焕想反对也没用了。”

    阿术高兴地说:“这么说来,我就明白了,我想皇上一定会恩准的。那水路又怎么对付呢?”

     刘整说:“我军素以骑兵见长,曾在北方平原上风云叱咤,所向无敌。南边多山多水,骑兵在陆地自有施展威力的地方,但在水上就难以发挥了。所以我们还必须招兵造船,加速训练一支强大的水军。”

    阿术听到这里,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,夸奖地说:“将军深谋远虑,远见卓识,本帅十分佩服。待回营细议之后,再一一抓紧进行。”

    说罢,跃身上马。刘整也随着跃上了自己的黄骠马,一道在整齐的护卫队伍的簇拥下,驰下了虎头山。

    也是这样一个烟雨天,在雨云稍开的时候,襄阳的知府吕文焕在一群幕僚的陪同下,登上了高高的城楼。他身披一袭精致的纸甲。纸甲是宋朝的一大发明。这是一种用极柔韧的纸制成的铠甲,厚三寸,既轻,雨湿后,又硬如铁,利箭不能穿。宋代战乱频仍,造成了行政官员也要带兵打仗的必然趋势。知县还得兼管兵事,这成了一种制度。当时因火炮的出现,也就加强了铠甲的讲究,一副铁制铠甲甲片达千多片,重达五十余斤。这不是一般读书人出身的行政官员们可以负重的。纸甲的发明,正适应了形势的需要。吕文焕穿上这种纸甲,倒也轻松自如,没有丝毫负重感。他很高兴自己这一身戎装打扮。这样,既可确保防身,又可鼓舞士气。这使他很有几分自得。

    自十年前忽必烈围城之后,这些年来,宋军对襄阳的城防设施,大大地有了一番加强。城楼高了,城墙更坚实了,城内的粮草更充足了,且守军也加强了训练,真可谓是城坚粮足兵强。吕文焕到任几个月来,在这些方面是作了一番细致的了解的。情况使他颇为自慰。只是这种心态很快就被元军的突然压境破坏殆尽。他开始有一种紧张感。蒙军原有的勇猛,他早有领教。忽必烈登位后,国势愈益增强,他也耳有所闻。面对元军的压境,他很是担着一份心,很觉肩上这副担子不轻。圣上委以的重任,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,以及自己的妻妾子女……全压在他的肩膀上。虽说有贾丞相签订和约于前,又有十来年平息干戈于后,元军兵临城下之后,也不曾有军事行动的迹象,未必真有战火烧起。但是,他对元军的和平动向缺乏信任感。他的最基本的想法是:在荒漠中生活着的蒙古人,能不羡慕江南的文明繁华生活?能不对富饶的江南沃土垂涎三尺?料想动武只是迟早的事。他明白,尽管自己不想要战争,但战争硬是降临到脑壳顶上来了,也是没法回避的。他对襄阳城的存亡,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。他就是怀着这种惶恐的心情,常常要巡视城防,惟恐稍有巯漏。这天,他是从南门登上城楼的。虽是春寒料峭天气,春色还是悄悄地来了。城楼地面的草地上,已星星点点地缀上了嫩绿。吕文焕漫步在这湿淋淋的柔软草地上,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舒适感。就在这一刹那,刚才与侍妾媚媛品茶时的情景,又蓦然浮现心头。媚媛嫣红脸蛋上那对会笑的酒窝,让他一见就感觉有点要醉。此刻,他更觉和平生活的美好,更惜眼前安定的日子不可失,也更感到这每一次的巡视的不可稍有马虎。

    他靠近城垛站着,聚精会神地凝视汉江对岸的那片云烟飘绕的高地,那里静悄悄的,如同春困一般酣睡着,这使他有了一种轻爽的感觉。他开始有说有笑地跟身边的幕僚们闲谈,问他们对局势的看法。回答的几乎都是乐观的判断,还有对元军的讥评。听得吕文焕心里好生舒坦。

    不过没多大功夫,这种舒坦就被不安所代替了。重任压身的压力,使他的思虑常常在乐观和忧愁中摇摆。此刻,他的思绪又在摇摆不定了。他想,在那一片迷蒙间,或许是祥和平安的好梦;或许又是潜伏着诡谲的阴谋。他真希望能够和平,但战争要是走来了,却也无法回避。这使他更增加了内心的不安,脸上也明显地挂着快活不起来的复杂表情,弄得跟随左右的副将、幕僚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。不过这种沉闷、难堪的气氛并没持续多久,很快就被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改变了。

    当吕文焕一群在城墙上悠然踱到一处与大街衔接的宽敞处时,看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。在高高的城楼下的街道上,拥挤着黑压压的一片人,一个个仰面看着城楼,发出一片“大人,大人”的呼喊。

    这些人原本是街上的行人,只是偶然发现巡城的知府,想到战祸的即将来临,自己身处忧患而无所依托,便将安宁的希望寄托在这位知府身上。在这种心愿的驱使下,他们自然地聚拢一起,兴奋地发出一阵阵热情的呼喊。

    幕僚中有会逢迎者立即抓住这个好机会,讨好地说:“吕大人深孚众望,人心所归,襄阳城定然固若金汤!”

    这些话听来顺耳,吕文焕是很愿意听的。在他看来,这是百姓们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托付给他了。他心里暖暖的,脸上不由浮现出意气洋洋时才有的那种红润,胸部也显得越发的挺了。他俨如校场阅兵时的统帅,十分气派地连连朝百姓们拱手,口里在说:“父老兄弟们只管放心,有我吕文焕在,就有城在。”

    可惜距离太远,人群又是闹哄哄的,他的这些话百姓们都没有听到。不过,他的拱手作揖,大家是看得很清楚的。

    这时大街上又响起热烈的欢呼。这欢呼声唤起了他的感激之情。一种决不辜负百姓一片诚意的激情。“是呀!不守好襄阳,何以谢圣上,何以答百姓,何以对妻儿?”他在离开这里继续沿着城楼巡视的时候,心里还在这么想。

    转眼间他们来到东门。

    隔着烟雾,吕文焕的目光凝聚在白河口了。那里初具规模的城堡和正紧张劳作的人群,使吕文焕神经突然紧张了一下,他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。元军已把城堡修到自己鼻子底下了,这完全是反客为主嘛,不明显是要侵我宋地吗?

    想到这里,他抑制不住地问左右:“你们看看,元军把城堡修到我们大门边,这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 幕僚中有人说:“他们打的招牌是睦邻,要和睦相处。”还有人说:“听说他们还要与我方通商,要在城边建立交易所。”

    听了这话,吕文焕吃了一惊。他忙问:“真有这事吗,但并没有得过我们的同意呀?”

    有人回道:“据说元军是跟鄂州那边联系的。”

    吕文焕听罢,顿时,他鼻孔里呼了一口粗气,脸色陡然变了。他心里想:这下坏了!作为弟弟的他,是深知这位哥哥的为人的。元军既是诡计多端,而这位老兄又那么贪利,还有不上当的?

    想到这些,他顿时背脊发凉,急得嘴唇都发青了。他默然咬着牙,从牙齿缝里使劲地挤出来两个字:“回府!”

    吕文焕回到自己后院时,把笑迎他的侍妾媚媛吓得木木的。她不知自己有了什么错,竟把相公给得罪了。她是他所宠爱的。平时他都哄着顺着他,从不曾给她什么难堪。倒是她反喜欢在他面前使点小性子,常在他的兴头上来点不依不就,赚得他心急火燎地越发喜欢她。

    这一次不知怎么了,她最动人的娇笑,竟没有打动他。他理也不理,袖子一甩就进了书房。她是善解人意的,并不怪罪他的冷淡,仍娇柔地笑着,飘然跟进了书房。

    在她为他敬上了一杯馨香飘逸的龙井茶之后,他也只是接而饮之,面部没有半点轻松的表情。这更是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。若在过去,他在接过茶之后,没等她转过身去,她已被他岩鹰捉小鸡似地一把揽在怀里,连揉带亲,只嫌亲不够,没有一点让她安静的时间。这回怎么了?她想起他兴致勃勃去巡城时,返身来亲她的脸蛋时,曾甜甜地说:“把酒准备好,等我回来对饮。”

    她等待的正是这一时刻。上好的下酒菜和熏人的黄酒,都在火边温着,只待呼丫鬟端过来就成。她正待要呼,突又改变了主意,自己盈盈地走进厨间,用一个漆木托盘,将酒菜端了来。谁知吕文焕将手一挥,怒道:“端走!把门关紧,不准任何人来打扰我。”

    这斥责之声刚一落音,他就听到一阵隐隐的哭泣声飘然而去。顿时,他心里软软的,真想去追她转来,将她抱在怀里好好抚慰一番。但他终于还是抑制住了这一欲念,淡然叹道:“让她哭去吧,哭哭也好呀!”

    他这才端坐桌边,沉思半晌,觉得思路已开,文随心来,便抽笔磨墨,开始给他那位让他极不放心的哥哥写信。信写得很顺利,不一会就好了。他在信中历数元军的凶残、狡诈,痛陈设置交易所之百弊,敌军之言不可信,劝告哥哥一定要谨慎为之,否则会酿成千古大恨。

    他写完之后,将信从头至尾诵读了一遍,圈改了几处,觉得陈词恳切,以情动人,文德读了,不会不有所动。他陡然心情轻快起来,立即找出白蜡皮,将信封成蜡丸,作极机密件用快马送走,这时,他才想起该是去抚慰那位可人的媚媛的时候了。他理了理衣裳,轻松愉快地朝偏房走了去。

    可惜事已晚了。待快马疾驰而至时,吕文德才送走元军的密使不久。密使送来的不只是密信,还有忽必烈恩赐的玉带。受宠若惊的吕文德免不了盛情款待,对元军的要求也是有求必应。

    从十年前鄂州保卫战以来,吕文德就一头钻到贾似道的卵翼之下,官越做越大,权也越来越大。他对贾似道的知遇之恩是感激不尽的。说起来也是一种机遇。真是太巧了,完全是一种不经意的言行,就叫贾似道看中了,并视为心腹。那是当年鄂州战火正烈的时候,右丞相兼枢密使的贾似道,被皇上派来增援。他屯兵汉阳,以援救鄂州。贾既无军事才能,且又贪生怕死。一些勇猛善战的将军哪能瞧得起他?取笑他、戏弄他的事常有发生。其中常给贾似道白眼看的是高安将军。高安勇武过人,战功累累,自恃有功,很是傲慢。他每见贾似道出来督战时,就觉得很不舒服,总是轻蔑地说:“戴高帽子的人,晓得打什么仗?”他还给贾似道出难题,要求贾每次开战前出来慰劳将士,否则就不出战。有一回,战前贾似道没有出来慰问,高安气愤地要士兵们去贾似道门前吵闹。吕文德知道这事后,觉得太过分了,便派人对那些人说:“贾丞相在这里,你们怎么敢这么胡闹呢?”对于吕文德派人驱赶这些吵闹士兵的举动,贾似道很是感激,并牢记于心。在贾似道虚报战功、班师回京的时候,就有意抬高吕文德,而压制高安。在给皇上的奏折上,说了高安不少的坏话,弄得皇上动了要杀高安的心。还是以后皇上知道高安在抗击蒙军中战功过人,不舍得杀害一个人才,高安才保住一条命。而战功并不大的吕文德,因贾似道的有意抬高,在论功行赏时,被名列第一。尝到了这次甜头后,吕文德有了经验,知道了掌大兵权不一定要敢拼敢冲立多大的战功,只要靠上一个大权贵就行了。从此,他对贾似道更是俯首听命了。几年后,吕文德又帮过贾似道一次大忙。那是理宗驾崩、他的弟弟度宗登基的时候。因为贾似道在策立太子时为度宗说过好话,度宗即位后,就任命贾为太师,封为魏国公。贾每次朝见皇帝时,度宗都要答拜他,而且不呼他的名字,称他为“师臣”。尽管威风如此,贾仍不满足,还要要挟皇上,来求取更大的权力。一方面,他突然弃官不做躲到浙江去了;一方面又密令吕文德谎报军情,编造蒙古兵大举进攻下沱,军情万分紧急。吕文德接到密令后,心领神会,明白这是贾使的以退为进的计策。为了巴结贾似道,他不惜犯欺君之罪,仍然依令做了。果然这个假军情报告引起了朝廷上下一片惊慌。皇上也慌了手脚,忙派人将贾似道接回京城,又给他加了官……

    吕文德从这学会了为官之道。他愈加懂得“朝中有人好做官”这句话的诀窍。自此,他也愈加与贾似道依抱得紧紧的了。

    这天,酒酣菜饱的吕文德闲来无事,又想起了元主赠送给他的玉带,那是一件百看不厌的珍世稀宝,他忍不住地又要去一饱眼福。他现在越加发福了。肚皮隆隆的,走路脑袋都是后仰着的,两脚很自然地迈成了八字步。

    当吕文德揣着个大肚皮,在专陈列珍稀的内室里聚精会神地鉴赏元军送来的玉带时,家院来报二老爷派快马送密信来到了。他听罢有点感到高兴,以为又是文焕派人孝敬他什么好古玩来了。当即回顾道:“让他快速进来。”

    当他看到进来的人轻便简装,递给他的只不过是个蜡丸密信时,就有点不快。他在心里嘀咕:什么大惊小怪的事,还要着快马递来,真是小题大做呀!他颇有点烦躁地挥走送信人,才缓缓地剥开蜡丸,抖开里面的信细读,还没读到一半,他就抑制不住地勃然大怒了,凶狠狠地骂道:“完全是满纸胡言。无非是想用一些荒谬的言论到我面前来邀功,竟不惜把元军说得那么可怕。有什么了不起的,即使人家真的修了一座什么城,也不过是一座假城而已,又有什么可怕的呢?何况襄阳、樊城,城坚池深,粮草储藏充足,可供军民吃上十年,你吕文焕只管坚守就是,来这里发什么奇谈怪论吓唬人呢?就算那个投敌的孬种刘整果真吃了豹子胆,胆敢轻举妄动,我这个做哥哥的能坐视不管吗?只待春水一发,我就会率水军攻打之,只怕那时他吓得逃之夭夭了!”骂完,他还嫌不解气,还将信撕得粉碎,掷满一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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